英国对强大德国的恐惧今日犹存

英国《金融时报》/ 专栏作家：菲利普•斯蒂芬斯 / 译者：何黎

原文：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84917?full=y

斯蒂芬斯：因为恐惧过于强大的德国，当年撒切尔曾作出一番今天来看难以想象的表态，而这种恐惧在现今的英国退欧中仍挥之不去。

30年前，在欧洲历史的一个转折时刻，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造访克里姆林宫，与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举行会谈。身为英国首相的撒切尔曾形容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她可以与之“做交易”的人。那时，苏联共产主义的根基正在瓦解。匈牙利拆除了本国边境上的带刺铁丝网。东德人纷纷西逃。距离柏林墙被推倒只剩几周时间。

对随同撒切尔出访的记者们而言，这次出访之所以难忘，是因为一些更琐碎的原因。在快速访问完日本后，英国首相一行从东京出发，经过令人精疲力竭的飞行后抵达莫斯科。撒切尔乘坐的是英国皇家空军(RAF)的一架老旧的VC-10飞机。几十年前，这款飞机曾是航空业中的尖端机型；但以1989年的标准看，这款飞机速度慢、噪音大，而且会让挤在机舱后部的人产生幽闭恐惧感。

该机的航程有限，意味着飞机要降落在极度荒凉的西伯利亚的一处空军基地加油。期间，两名魁梧的苏联空军军官登上了飞机。他们是间谍，还是陪同人员？不管怎样，他们肯定会回去报告说，这架飞机上携带的绝密通信设备好像就是一堆老式电子管收音机。

撒切尔一生都在与共产主义作斗争，她与好友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立场一致，都谴责柏林墙是阻碍自由的可耻屏障。一年前，在布鲁日的一次讲话中，她曾雄辩地谈到了一个由民主国家构成、同时也接纳布拉格、华沙和布达佩斯的欧洲。历史转向了她指明的方向。

然而，即便在苏联帝国开始瓦解之际，这位铁娘子的想法也在改变。在克林姆林宫的圣凯瑟琳大厅进行一段长时间非公开会面期间，撒切尔对戈尔巴乔夫说了一些现在听起来难以想象的话。“我们不希望德国统一，”她说，“这将导致战后边界的改变……（会）破坏整个国际局势的稳定。”撒切尔说，戈尔巴乔夫应该无视北约(Nato)的任何与这段表态相悖的声明。北约不会促进华约(Warsaw Pact)解体，或者东欧的“去共产主义化”进程。

这些都是具有爆炸性的说法。记录员被告知放下笔。然而，戈尔巴乔夫的顾问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Anatoly Chernyaev)在会后撰写了一份冗长的记录。撒切尔的助手查尔斯•鲍威尔(Charles Powell)撰写了一个较短的版本，仅分发给了白厅的少数人。

撒切尔的表态是个人疑虑的产物。她从未放下对德国的深切怀疑，这也是英国保守党右翼中她的很多同辈人的立场。德国人真的改变了吗？难道侵略扩张主义不是德国民族性格的一部分吗？一年后，她将持疑欧态度的大臣尼古拉斯•里德利(Nicholas Ridley)解职，因为后者将欧盟单一货币计划与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的野心相提并论。事实上，她与里德利的看法一致。

其他一些欧洲领导人也有同样的担忧。与苏联的冷战对峙带来了一种奇怪的稳定。1989年12月，撒切尔与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会晤时，曾谈到要建立一种新的英法友好关系，来制约德国的实力。但密特朗很快就明白，情势发展已经不可阻挡。英国或许会设法阻止或拖延东西德的统一，但法国将寻求通过创建单一货币、让统一后的德国融入一个更加一体化的欧洲。

30年后，支持退欧的英国保守党内的大批人士仍在忽视德国在战后的转变——坚定拥抱和平主义，致力于民主和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难以抗拒将欧盟的雄心类比纳粹德国的野心。欧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霸权。约翰逊以及其脱欧派同僚的语言，充斥着意在唤起二战记忆的各种意象——孤立、投降、通敌者和叛国者。

诚然，东西德统一确实标志着德国问题的回归——简单地说，德国占绝对优势的经济实力再次成为无法回避的事实。退欧派忽视的是，欧盟已被设计成一股强大的制衡力量。嵌入北约的美国安全保障发挥着相同的作用——为欧洲的德国（而不是德国的欧洲）奠定了民主基础。

英国退欧打破了欧盟内部的大国平衡。法国发现只剩自己来制衡德国。与此同时，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还在尽其所能地削弱北约。

如果以一种宽容的方式解读当时撒切尔在莫斯科的表现，可以说她希望留住那时的现状带来的安全。英国退欧则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如果存在出现一个过于强大的德国的风险，那必然是当前的欧洲秩序崩溃造成的。

在那架VC-10飞机返回伦敦的旅途中，记者们来到了撒切尔更加宽敞、但并不豪华的机舱。撒切尔让皇家空军的乘务员开香槟，在我记忆中，这是她在这类出访中唯一一次这么做。随后，她热情洋溢地赞美了戈尔巴乔夫推进改革和开放的巨大勇气。人们没有听到一句关于拒绝给东德人民自由的计划的低语。